2010年8月4日 星期三

關鍵334秒

8時28分58秒 張良示意將水泵推向深海8時30分52秒 張良開始下沉8時31分02秒 鄭占宏衝進海里救張良8時31分20秒 韓曉雄想再次托起張良8時31分22秒 張良的手緩緩沉入海中8時35分22秒 兩人朝洋面吼叫著張良8時48分02秒 搶救昏厥的韓曉雄8時49分44秒 韓曉雄被救上岸

特派記者 汪再興 發自大連 攝影 江河

“啊,這麼厚的油里怎麼會有人?”

“他們在幹嗎?”

出于好奇,浙江籍自由攝影師江河(化名),將鏡頭對准了在海里清污的大連消防戰士張良。江河說,沒想到他會死。

334秒,68張照片後,江河居高臨下的鏡頭中,只剩下一隻緩緩沉入海的黑手。

江河發現自己宛如做夢,內心狂跳,喉管像被異物哽住了一樣,連喊幾聲都沒有發出聲來。

張良死了,就死在江河的鏡頭前。江河說,現在他很內疚,因為自己會游泳。救人和拍照的抉擇,將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折磨著這個攝影師。

他們像被石油粘住的海鳥

江河今年50歲,從事攝影30年,大半時間在拍攝中國重大的污染事件。“7‧16”大連新港輸油管道爆炸後的第3天,他來到了事發地。

“有人問我爆炸的時候為什麼不來,這麼晚來能拍到什麼呢?”7月25日深夜,大連開發區一連鎖酒店內,江河說:“我對爆炸不感興趣,我是來拍海洋污染的。”

7月20日凌晨4點,江河獨自一人沿著海岸線向一處鐵礦石廠走去。4點半到5點半,他走走停停拍拍。8點20分左右,江河站到了一個叫做南海港的地方。

其實這不是一個海港,而是大連海岸線上無數小海灣中的一個,之前是塊長滿蘆葦的灘塗濕地,後來被填海填平,岸邊礁石林立。

站上礁石的那一刻,江河差點滑倒。“洩漏在陸地上的原油是滑的,一不小心就要滑倒。”

江河看見,半月形狀的海灣都被厚重的原油覆蓋。更令他震撼的是,被污染的海里居然有人!

站在海灣東側的礁石上,江河拍下了第一張照片。照片代號MG5377,拍攝時間8點25分48秒。

照片中,靠岸近的人左手在海中揮舞著匕首,右邊的人赤裸著光潔的背部,肉色的皮膚和海面上漂浮的烏黑油層,形成了巨大的視覺反差。當地漁民說,當時海面的油層厚達30厘米。

很快,江河明白,這兩個人是消防戰士,正在清理海中的水泵。

江河說,在石油里的人讓他想起了墨西哥灣石油洩漏中的海鳥,厚重的原油將鳥翅膀都粘住了。“石油對海鳥的傷害尚且如此,何況是人。”

當時江河想拍到這兩個人結束工作直到爬上漁船。在他想像中,爬上船的兩人應該全身粘滿黑油,畫面震撼。

凶兆從8點25分48秒那一刻開始,接下來的5分鐘讓江河終身難忘。

不斷停轉的進口水泵

江河拍攝的消防戰士,一個叫張良,一個叫韓曉雄,都來自大連消防支隊戰勤大隊。他們負責操作一套遼寧乃至全國最先進的滅火設備──遠程供水系統中的浮艇泵。

當地新聞發布會發布的通稿是這樣描述的:遠程供水系統包括兩台浮艇泵,浮艇泵用於抽水,然後岸邊還有兩台加壓用的泵,把水加壓送到前線火場,前線火場邊上還設有一個中轉泵,通過中轉泵可以分出10多條管線,以每分鐘8000升的速度,將水供應到四面八方的每個滅火區域中,最遠抽水距離可達6公里。

一個熟悉當地消防系統的知情人透露了一個細節,這種設備國內無法生產,全部由德國組裝製造。

儘管如此,這個價值3千萬元的設備,在這次海上漏油事故中還是出現了一個致命的缺陷。

知情人士說,“這種浮艇泵在設計時就沒有想到會遭遇石油洩漏,石油裹挾的雜物不斷將泵堵死,浮艇泵出現了問題,後面的設備都面臨斷糧。”

這位知情人士說,如果不是因為水泵問題,張良和韓曉雄根本不用進入水中。“這種設備是自動的,丟到水里就完事了。”

正是因為這個設計缺陷,張良和韓曉雄幾乎每隔一小時就要進入水中清理一次雜物。海邊的居民還想出各種土辦法,來改造這套先進的進口設備,防止泵中吸入雜物。

在一份由當地公安系統採寫的新聞通稿中寫道:“當地居民劉海臣說,我想這麼頻繁下水也不是個辦法,就拿來平常打魚的網,讓張良他們用網在泵體的周邊圍個圈,用一段時間後,由於抽力大,網都被海水衝破了,很多雜物還是進來了,我又把網籠拿出來……”

土洋結合的辦法仍然無用。從7月16日到20日上午8點半,張良和韓曉雄不斷下水清理泵中雜物。

匕首和擱淺的浮艇泵

從7月20日8點25分48秒開始拍第一張照片到8點28分56秒,江河一共拍了36張照片,平均4秒鐘摁1次快門。

這36張照片中,張良都在用一把長約30厘米的匕首,不斷挑開水泵中的污油和雜物。

疑雲出現在第10張照片中。照片里的張良,正努力割斷浮艇泵和漁船的牽引繩。這根繩子和另一根牽上岸的鋼索,固定浮艇泵。

江河始終想不明白,為什麼張良要割斷這根固定繩。

7月26日,大連消防支隊戰勤大隊教導員鄭占宏猜測,可能是浮艇泵被海浪推到淺灘擱淺了,無法抽水,張良要移動浮艇泵到更深的海域。

另一現場目擊者佐証了鄭占宏的猜測,南海港的水下地形多變,有的深達數十米,有的又淺得只沒過人的腰,浮艇泵被海浪推到一塊突出的礁石中無法移動,為了能夠抽取足夠的水源,張良必須割斷繩索,將浮艇泵推向大海深處。

這個解釋在第37張照片里找到了印証。照片里的張良丟掉匕首,用手指向大海的深處,示意將浮艇泵推向深海。

危險很可能來自海底的“流子”

8點30分26秒,站在海灣制高點的江河看見,張良好像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,整個人脫離了浮艇泵。這時,原本拉住浮艇泵的韓曉雄看見張良離開浮艇泵,反身衝向張良。

真正的危險從張良脫離浮艇泵的那一刻開始。

“那一刻,我突然意識到不對,但沒想到後果會這麼嚴重,我想兩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應該沒有什麼,何況另一個人馬上去救他了。”

江河舉起相機,繼續拍攝。

事後有媒體說,張良離開浮艇泵,是因為當時海面突然掀起大浪。

江河十分不認可這種說法,連續拍攝的照片証明,根本沒有什麼大浪。江河說,有圖有真相,那是閉著眼睛說瞎話。

究竟是什麼造成張良突然離開浮艇泵?危險很可能來自海底的“流子”。大連人把水下洋流的變化叫做“流子”。

7月26日,大連消防支隊戰勤大隊宣傳幹部崔偉說,當天有南海灣最大的大潮,上午是退潮,海底的“流子”往岸邊湧,然後迅速後退。“厚油壓著,浪起不來,洋面看似風平浪靜,其實暗流湧動。”

他說,洋面下暗流最大的流速可以達到8節(時速每小時8海里),一般的漁船也就是這個速度,你說人能扛得住麼?

崔偉也看過江河拍攝的照片,海邊長大的他迅速指出了烏黑洋面上冒出的小泡泡和小漩渦,“那就是危險的洋流!”

當天大連的天氣預報:大風,風力7─8級。

油把他牢牢粘住,讓他動彈不得

7月25日晚,大連市開發區一家賓館內,江河邊從背後抱住記者邊演示說,當時韓曉雄就是從背後這樣抱住張良的,那時他們離岸不超過5米,但張良的生命恰恰就止步在這5米之內。

“是洩漏的石油害死了他們,如果沒有油,他們不可能連5米都游不到。”江河邊點鼠標邊看照片說。

在江河的鏡頭里,無論韓曉雄如何努力從背後推動張良,但他們絲毫未動。兩人被厚重的原油牢牢地“漿”在烏黑的洋面上,就像墨西哥灣被石油粘住翅膀的海鳥,儘管拼命掙扎但無濟于事。

在江河拍攝的代號MG5430的照片中,張良的半邊臉已被油污吞沒,他緊閉雙眼,表情痛苦,臉上的五官皺成一團,顯然那時他已經開始下沉,他本能地屏住呼吸。托他腰的韓曉雄努力地張大嘴巴朝外喊。

畫面里,洋面覆蓋的油層油光發亮,像一眼望不到頭的黑色沼澤地,兩人越陷越深。

“這個時候我才感到危險來臨,我趕緊喊村民去拿繩子。”江河說。

由於港灣附近是新建的工地,村民雖四處尋找也無法找到繩索。村民曹燕春回憶,當時空地上只有一輛黑色的桑塔納。

老鷹抓小雞般的撲救

從江河的照片中可以看出韓曉雄不斷呼喊。鄭占宏回憶,他喊的是“教導員,張良快不行了,救救他。”

鄭占宏說,他聽見喊聲後迅速跳入烏黑的油層。江河抓拍到了這一幕。

畫面上,一個穿著迷彩綠襯衣的軍人做出了老鷹抓小雞般的動作,雙臂做出懷抱狀。鄭占宏回憶,“當時心裡太著急了,只想馬上讓自己的兵安全回來。”

從8點31分02秒鄭占宏衝入海中,到8點31分24秒張良的手筆直地沉入油污,22秒,江河拍了10張照片,完整地記錄了這樣的一個過程:

一邊是鄭占宏借著入水前助跑的衝力不斷用手劃開黑油,一邊是韓曉雄不斷地將張良托舉出水面,這時張良的頭已經沉入油層兩次,均被韓曉雄托出。

最危急的時刻到了!

江河的鏡頭下,張良的頭全部淹入油層中,只剩下韓曉雄死死地抓住張良的一隻黑手,韓曉雄試圖將張良的手轉移到離鄭占宏最近的位置。

第一次交接失敗,韓曉雄沒有放棄。

第二次,韓曉雄的頭也沒入水中,他再度將張良的手舉出水面。

那一刻,江河覺得最後的時刻到了,他拍下了代號MG5445的照片,時間停滯在8點31分22秒。

照片中,整個烏黑的洋面上,韓曉雄將張良的手舉出水面,這隻黑手開始緩緩下沉。鄭占宏說,“油太滑了,我握到了他的手,很滑抓不住,我又摟到他的頭,還是往下滑。”

鄭占宏痛苦地回憶,“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嗎?那種感覺是最熟悉的親人指尖滑過的感覺,我無能為力,一種近乎絕望的狀態。”

那一刻我知道他沒救了

8點31分22秒,這一刻,江河拍下了第68張照片。張良在這張照片中死去。

江河說,見到張良的手都沉下去時他才感到害怕,他意識到張良可能沒救了。拍完這張照片後,他全身肌肉開始顫慄,想喊都不知道怎麼喊。

看到這一幕,圍觀的村民開始躁動。

一位劉姓村民緊張地將自己的紅褲衩往腿上一褪,就要衝進海里救人,但他跑到水中時突然想到,“操,我不會游泳!”

由於當天風大,港灣中很多漁船都出去避風了,只剩下幾條漁船靠在附近洋面。

村民祝磊猛地跳上了自家的漁船準備救人,發動機剛轉動幾秒就熄火了,“油太大了,整個螺旋槳都被油困得轉不動了。”

海面上,鄭占宏和韓曉雄環顧了一下,隨後鄭占宏說,“良子不行了,你跟我上岸去。”

幾分鐘後,鄭占宏和韓曉雄順著洋流爬上漁船,江河拍下了兩個人的剪影,兩個全身布滿黑油的男人在撕心裂肺地朝黑油中吼叫,他們吼著張良的名字,幾分鐘後,韓曉雄也暈過去了。

“那一刻的場景極度震撼,我不願去回憶,從那刻開始我內心不安,因為當時現場,除了教導員外我也會游泳。”江河說。

下午2點前後,張良的遺體在一處養殖場圍欄的桿子下找到,漁民王曉看說,遺體漂浮在油層中,“就像夾心餅乾一樣,上面油,下面水,中間是他”。

事故責任方沒人參加追悼會

江河將他的部分照片傳到網上,網友在驚嘆照片場面震撼的同時,也責問這個攝影師,為什麼當時不救人?

第二天,江河在網上看到了各大報紙發出的新聞,文字稿是新華社的,但圖片都用了江河拍的。

那時,他才知道,這個不幸遇難的戰士,叫張良,25歲,而且第二天就要結婚休假。

當天,公安部追授張良為革命烈士。

“我很內疚的,我曾經想過如果我不拍照下海去救他,結果會是什麼樣子?”江河時常想。

7月24日,張良的追悼會在大連市金州殯儀館舉行,江河也去了。他說,遺憾的是造成這次事故的責任方仍舊沒來,張良為什麼會死,就是因為油!

吊起的油桶遮天蔽日

7月26日下午,都市快報記者第3次來到張良犧牲的南海港,海上的油污已經被漁民用手清理乾淨,但村民對灘塗上大片大片黑乎乎的岩石仍沒有很好的辦法,遠處白色的海防大壩上,石油將大壩塗了一個巨大的“一”字。

夕陽下,吊車最後一次從海邊漁船上,吊起漁民收集漏油的油桶,場面極其震撼,被吊到20米高空的黑油桶甚至遮住了陽光。

也就是在當天,大連市宣布,這次由新中國最大油品火災引發的海洋污染的清污工作基本結束,取得重大勝利!

有無安全繩成忌諱話題

江河一共拍攝了近300張照片,完整地記錄下當天所發生的一切。

最近老是有人給他打電話說,“張良是有系安全繩的。”他每次回答對方,照片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。

江河確認,張良下水當天沒有系安全繩,另一個天天跟張良在一起的村民也確認了這一點。

這位要求匿名的漁民說,“他們不常在海邊,不知道海的厲害,而且每隔1個小時他們就要下水一次,所以沒系安全繩”。

但他們的說法都遭到了當地消防系統的否定。鄭占宏說,“繩子是綁在鋼索上的。”照片沒拍到,是因為系在他腰間,埋在水里。

張良犧牲次日,大連開發區舉行記者見面會,一位公安系統的官員說,檢查張良的遺體發現了斷裂的安全繩。

江河說,有就是有,沒有就是沒有。如果張良有安全繩,那麼韓曉雄也應該要有,但是韓曉雄爬上船時背上光光的,什麼都沒有,難道也斷了?

有無安全繩,在當地消防系統也成為一個忌諱的話題。都市快報記者幾次提起,都被消防官員打斷。

當地一熟悉消防系統的人士最後說,“那種浮艇泵以前丟進海里就可以工作,不需要人下水,那你說消防隊為什麼會要去準備安全繩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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